【言切】魔咒
梦与现实之间,有道溪流。
在那溪流之上,是不断累积的执念所造就的明月。
在那由执念构成的惨白的月光里,又藏着重复上千遍的相同话语。
——循环往复的虚假,总有一天会迷失为真实吧。
——就像一个名字,反复虔诚的呼喊无数次,最终会成为一个魔咒。
中庭月凉如水。
黑发的男人伫立在这里,有些茫然的打量四周。
他没来过,虽然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认识这个地方。
他抬起手指,发现在白色的月光下自己的指尖竟然微微透明。
而萦绕在他似灵体化的指节上的,是一道道似有若无的银色丝线。
他向前看去,见这丝线穿过了空寂的廊道,穿过了结实的墙壁,终点是他不可视的地方。
于是他便走了过去,以人类身份绝不可能办到的方式透过墙壁,越过房门,于一沉睡之人的床边聚集浮动的光粒,凝为人形。
他坐下来,发现银色的丝线缠绕了这个男人一身,连男人的脖子上都有好几道。
一侧的玻璃窗没有拉上窗帘,不知是主人无意的疏忽还是没有这样的习惯。
月亮把她从太阳那儿借来的光辉降了热度,如洒银般洒向大地,为熟睡中银丝缠身的人铺上一汪圣洁的泉水。
他俯下身,透明的手指触及了男人规规矩矩交叠放于胸前的手。
黑发黑衣的男人就这么仔细的察看着棕发的男子,那认真专注的模样就像是童话里要来吻醒公主的王子。
但他并非是什么王子,他只是忘记了一切想要回想起来而已。
他记不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在这里。他的意识是比这月光还要纯粹的空白,他对世界的认知并不多于对天上群星的了解。
他就像是一个刚来到这世界上的新生儿,却也像是死去太久以致记忆模糊了的孤魂野鬼。
这位孤魂徘徊于此夜太久,他也数不清他睁闭双眼多少次,都还是在此时此地。他也不知道这是始端,还是结局。
他现在的眼里只有床上的男人,他想这个男人一定就是他被困于这里的原因。
可是,这个男人,是谁呢?
言峰绮礼做了一个梦。
梦里卫宫切嗣就坐在他的床边。
梦里的月亮比冰雪还要寒冷一点,银白的月光使他日夜怀想的人成为虚幻精灵般的存在。
梦里的卫宫切嗣有一双他从未见过的干净清澈的眼睛,那是没有被火燎过被血染过被爱烙过被正义挟持过的孩童似的眼。
如果卫宫切嗣是一个普通人而非魔术师的话,他长到现在,也就会是这样美好的模样吧?
但是绮礼却不觉得这样的卫宫切嗣美在哪里。他有些恼怒,为何出现在他梦里的会是这样的卫宫切嗣。这样的卫宫切嗣看起来傻里傻气,毫无攻击性,简直是只被驯化了的宠物猫。
他还是更想见到那个舍弃了全部情感的魔术师杀手,只有那样灰暗无望的眼眸足以令他心动。
所以在又一次梦见纯洁美好的卫宫切嗣时,他睁开了眼睛。
出乎意料的,这竟不是一场梦。
卫宫切嗣凑近了言峰绮礼的脸,瞳孔里忽然就倒映出另一双棕色的眸子。
他吓了一跳,正要直起腰身脖子就被抓住了。
“原来碰的到啊。”绮礼低语了一句。
切嗣的手还搁在他脑袋边,他扭头看了一眼,然后又把阴沉的视线放回上方的熟悉又陌生的脸。
“你来做什么,卫宫切嗣?是黄泉路上太孤独想拉我作伴吗?”他语带嘲讽的说。
“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男人玻璃球般的眼珠略慌乱的转动着,看起来并不像撒谎。
绮礼皱起眉。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一有意识就在这里了。对了,你刚刚是叫我‘卫宫切嗣’吗?” 切嗣的声音甚至也与他印象中的很不一样,绮礼看着这张中年男人的脸,不禁怀疑起真假来。
于是他搁在切嗣后颈上的手滑下去,与另一只手一起掐住了卫宫切嗣的腰。据他了解到的情报,动过手术的卫宫切嗣腰身要比正常人细上一圈,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伪装好的。
而在确认了身上人确实是自己的死敌后,他更觉奇怪。他都做出这么无礼的行为了,卫宫切嗣却不躲不闪,他的眼睛里除了惊异就不掺杂其他类似于愤怒的情绪了。
“你不生气?”他的手还握着切嗣的腰,不解地问。
“为什么要生气?你不是在验明我是谁吗?我也想知道我是谁。”切嗣答道。
绮礼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一边说话一边坐起身:“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你是真的失忆了吗,卫宫切嗣。”
切嗣也随之坐起,依旧用绮礼很不喜欢的澄澈的眼神望着他。
切嗣能够看见绮礼的心口上有大量的银线,但是他发现绮礼看不见这些。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绮礼这件事。
绮礼则想着该怎么和切嗣讲述他的故事才能获得最大的愉悦。是平铺直叙循序渐进,一点点蚕食掉他的理想,还是单刀直入一针见血,直接告诉他最糟糕的结局呢?
“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绮礼靠在床头,问。
切嗣点点头。
“你知道圣杯吗?”绮礼决定还是从这开始。
“嗯……听起来像是宗教中的东西。”
“爱因兹贝伦呢?”
“似乎是个地名?”
“固有时制御?”
“不懂。”
“魔术协会?”
“我知道,这是个组织吧。”
“saber?”
“那是什么?”
问到这儿,绮礼停了下来。他的表情变得凝重,口吻也转而更为肃穆:“卫宫切嗣,那你知道你其实已经死了吗?”
卫宫切嗣怔住。
“死”这个字令他头皮发麻,血液骤冷 ,他一时接受不能的偏过头,身体微微的发起抖来。
言峰绮礼倒是满意他这脆弱的反应,饶有趣味的望着他转过去看不见表情的脸。
“死,我已经死了。”切嗣自言自语的又看了看指尖,终于明白了它透明的缘由。
“那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呢?”他喃喃道。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可是梦见你这副样子很多次了。” 绮礼抬手抱胸,话语里有抱怨的意味。
“梦见我很多次?可我的记忆一直都只有这一夜。”切嗣望向他,迷惑道。
绮礼没料到他的回答,一时间他也不明白这诡异的认知差异。 想了一会儿,他说:“据说人死后如果有未了的心愿,灵魂就会一直待在人间不肯离去。你也许就是这样的状态,卫宫切嗣。”
“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哪来的未了的心愿?”
“好好想想吧,你那幼稚的不可能实现的理想,你可是为它抛弃了一切,怎么现在连它破败的一角都记不起来了吗?”
卫宫切嗣沉默的陷入思索。
言峰绮礼已经做好了等他回忆起自己的理想就无情打破的准备,但切嗣却很快的朝他投来一道坚定的目光。
“实话说,我想不起来,至少目前的状态我想不起来。而且,我现在也不觉得那重要。相比起无止境的回忆,我更想知道的是你是谁。”
“你的意思是我比你丢失的记忆与理想还重要?”绮礼冷嘲道。
“目前是的。”切嗣竟还承认了。
绮礼突然无话可说。 他定定地望着卫宫切嗣,喉结上下滚动起来。
“我总觉得,你就是我会在这里的原因。如果我有所谓未了的心愿的话,那也一定与你有关。” 切嗣说的很慢,似乎还在思考。
“奥,我明白了,你之所以死的不干脆,是因为没有杀死我吧,毕竟我本来是该死于你的枪下的。”听闻他的想法,绮礼醒悟般的说。
“是吗?你原来是我的敌人吗?”切嗣惊讶道。
“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如此。”绮礼如实道。
“奇怪,我若是为杀你而来,就应该是另一副模样才对。”
“为何?”
“杀手不存在感情,也就不存在困惑。杀手可以摒弃一切杂念,却偏偏不会丢掉自己的目的。如果我的心愿真的是杀死你,我就不会如此犹豫徘徊,甚至还对你好奇了。更何况,”切嗣说着展开风衣露出腰部,然后拉出空空的口袋并无奈的一摊手,“我身上空无一物,什么武器也没有。”
“或许你是想亲手掐死我。”绮礼冷静的说出对自己不利的猜测。
“看来生前的我和你关系非常差啊。生前的我这么恨你吗?”
绮礼动动嘴唇,刚想说“没错”时又把话给咽了下去。
不对,卫宫切嗣并不恨他。对卫宫切嗣来说,他在他心中的地位是和其他五位御主没区别的,除了危险系数更高以外。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没有圣杯战争,如果他们不是这样你死我活的关系,卫宫切嗣很可能不会这么逃避恐惧他。虽然无视他的可能性比容许他接近的可能性大好几倍。
那么,既然圣杯战争已经结束,卫宫切嗣就没有再来杀他的理由了。活着时不会,死后更不会。
于是言峰绮礼从此中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连恨意都没有从卫宫切嗣那儿得到。
也就是说,不管是爱还是恨他一直都是单方向的!真正的卫宫切嗣从没有把他放在心上,遑谈回应他了!
这个发现令他恼怒不已。他那死水一般的眼睛里开始涌起波涛,沉静的气质也被打碎。
卫宫切嗣注意到他的变化,不由得问:“你怎么了?”
绮礼伸手从一边的柜子上抓起十字架放在胸前,同时默诵了几句经文,压抑下烦躁的情绪。
“你是个神父啊。”切嗣盯住十字架从他手中露出的金色一角,了然的说。
绮礼吐出一口气,回道:“你是个杀手。”
不仅仅是夺走生命的杀手,还是夺走人心的杀手。
“啊,我猜到了,从刚才我自己的发言中。”切嗣微笑道。
一看见切嗣的微笑,绮礼才被压住的情绪立马又开始波动。他用力的握紧十字架,语气却还是很差:“你很高兴?”
切嗣没想到绮礼会生气,他的笑容滞住,声音也弱了:“不,我不是为我是杀手的事高兴……” 他被绮礼那眼神看的很不自在,慌张了一会儿后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对了,如果我是杀手,你是神父,我是不是因为犯下太多罪孽才来找你的呢?唯有解除苦恼才能升天,怨灵必须受到神父洗礼才能进入天堂,很多这样的设定吧?”切嗣兴奋的讲道。
绮礼的眼神里又多了一层嫌弃:“你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卫宫切嗣。理想幼稚也就算了,平时的想法居然也这么白痴。我还从没听说过有怨灵主动找神父的事情。”再说你也从没觉得自己有罪过,就是真的心怀愧疚你也绝不会来找我这个“外道”神父的吧。
“噢,也是。我似乎也不是怨灵,我现在可是一点苦恼都没有啊。”切嗣说着又朝他笑,绮礼顿时忍不住了。他一把扯过切嗣的领带,几乎是抵着切嗣额头低吼道:“你凭什么没有苦恼!你听好了卫宫切嗣!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笑,唯独你不可以!你的人生是不幸的,你的理想是悲哀的,你的正义是沾血的!你被这个世界背叛,同时又背叛了世界!你应该和我一样,为了死与罪而活着!”
银链缠在绮礼的手上,垂下的十字架与切嗣的领带底端一起在月色里摇晃。切嗣瞪着眼睛,一时间消化不了绮礼的话。
绮礼则因为激动而低喘着,他敛了眼睑,呼出的气息轻拂在切嗣的脸上。
“你……没事吧。”切嗣小心翼翼的问。
绮礼立刻抬眼用一种比厌恶和愤怒更加复杂的眼神狠狠的瞪着他,切嗣惧怕的往后躲了躲,结果被绮礼更大力的拉近他。
绮礼讨厌这样的卫宫切嗣,看起来了无牵挂了无负担,甚至是了无遗憾。为什么同样是外道同样是逼迫自己成为另一个样子,卫宫切嗣却能如此无辜的遗忘过往还有这种柔软无暇的灵魂?
——还是说,他所想要的卫宫切嗣根本不会来到他的身边?
他越来越难过,也越来越愤怒,他沉郁的望着他,也开始沉郁的呼唤他的名字。
卫宫切嗣静静的听着他念他的名字,眼睛里忽然渐渐的浸染上痛苦。
“神父,你到底是谁。”
沉浸于悲怒中的绮礼听见切嗣问。
他停下如念魔咒般的重复话语,然后发觉他们几乎鼻尖挨着鼻尖,嘴唇碰着嘴唇,瞳孔里倒映的也只余下彼此。
气息交融,视线交缠。
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暧昧迷离,寂静里急促的心跳声如同在催促着什么。
于是他便吻上了他的唇。
柔软的唇瓣相触的时候,绮礼闭上了眼睛。他的睫毛微颤,银色的月光在上面轻舞。
切嗣却瞪大了眼睛,然后温柔的看着他。
他想起了一切,也明白了他会困于此的原因。
他非为杀戮,而是为了救赎。
如果是生前的那个经历了所有血泪的他的话,是断然不会来这儿的。
回应了魔咒并被银丝带来的,是本绝不可能存在的最为纯洁最为正义还没有被命运玩弄的卫宫切嗣。
——这将会是最后一次救赎了。
——但这救赎,也到了最后一刻。
察觉到手中物什的异样,言峰绮礼睁开眼,发现卫宫切嗣的领带竟然化为了白色的光粒,于空气中消失无形。
他惊慌的望向卫宫切嗣,却看见卫宫切嗣整个人都在透明消散中。
而卫宫切嗣的眼眸也恢复为了他所熟知的古井无波,此刻这双眼竟还弯了起来。
“言峰绮礼。”
他看见他笑,听见他说。
“你看还有这种一吻就会消失的设定。”毫不在意自己在消逝的卫宫切嗣轻松的说。
“别说白痴话了!”言峰绮礼向他伸出手,银色的链子滑落下去,金色的十字架掉落在地板上,敲出微小又清脆的一声。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抓住,什么也没有触及,卫宫切嗣以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苍凉悲伤之美丽姿态迅速化为乌有。
他的手还在半空,漫无边际的沉重孤独使它无力地沉了下去。
他唤了一声“卫宫切嗣”。
但魔咒没有再生效,奇迹不会再降临,小溪流变为难以跨越的鸿沟,它横贯在梦与现实之间。执念的月亮消散开去,重复的话语回到原点。浓重如墨的黑夜吞噬掉过去,唯有他唇上的触感还残留着一点。
他垂了眼帘,慢慢的滑进被子里。复躺下之后,他没有再以标准的睡姿入眠。他拉过被子,将脸埋进去,然后闭上双眼,就这么睡去。
梦里,
中庭月凉如水。
他看见无数的银丝在月光下于自己的心口倾泻而出,在他的周身形成了一个小湖。
银丝寻不见它要牵系的人,只好在落寞的四处延伸后返回来缠住自己的主人。
它们带着倦意与失望包裹上绮礼,并在他的脖颈处收紧银色的项圈。
言峰绮礼感到了窒息般的痛苦。
于是他蜷起身子,眼泪便从紧闭的眼角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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